这是一个不得不说的案例,时间愈久在我心里就愈发沉重,每每想起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。
那几年,我专为成绩欠佳、补课效果又不明显的中小学生做心理疏导工作。诸多的父母和孩子都是‘成绩’导向,因为咨询后学生成绩提升显著,许多时候一天要工作11小时。那是夏日一个月朗星稀的傍晚,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,路过某生活小区,看到大铁门两侧聚集了许多人,他们的议论声引起我的关注:
“怕不是有心理问题哦”;
“要到医院去哦!”;
“去医院?不对,这个该去找心理咨询的医生”。。。。。。
由于职业的敏感,我注意到依着铁门的一对母女紧紧地抱在一起,女孩子满头大汗、瑟瑟发抖地哭泣、语无伦次地“不去、不去。。。。。。”,妈妈紧紧抱住支撑着女儿,一边不停地安慰道:“不去哈、咱不去。。。。。。”
随手公益的职业道德,驱使我走近母女,建议她们现在先回家休息,然后把我的职业名片给她,希望能给女儿提供心理帮助。
围猎少女
第三天上午,我收到那位妈妈的电话,简短沟通后,我如约敲开了女孩的家门。因为女儿拒绝起床,妈妈特意去打开女儿小屋的门,估计是希望这样也能发挥心理咨询的作用吧。
年轻的妈妈面无表情、无奈地讲述那天的情况:女儿休学在家无所事事,爸爸给她报名重庆一所学校,前天是学校来两辆校车“接”她,同时还来了五、六个教官,可是她固执地不去,后来只能给了学校许多钱补偿跑路费,才算了结。
张月维一脸茫然:成都那么多学校为何要到重庆去读?
年轻妈妈有点不耐烦:女儿的教育都是爸爸在管,具体情况她不知道。然后拿出爸爸昨天给女儿的一封信说:“你自己看吧,孩子一点儿都不懂事,我们还能怎么样呀!”
爸爸的字漂亮工整,但是内容却充满了对女儿的指责和抱怨,记忆中最深刻的话:你写的悔过书一点儿都没有做到!你知道为了给你申请休学手续,我请华西医院的医生开证明,花了多少钱吗?这次报名重庆的学校,我也必须先付学费,人家副校长才亲自带人来接你的!结果你不去我又赔了对方很多钱。。。。。。,满满两页信纸,字里行间都是对金钱付出的量化数据和强烈的谴责!
张月维有些带情绪了:“重庆的学校是女儿要去的吗?学校来人接女儿,是你女儿要求的吗?”
年轻妈妈:“这倒不是!都是她爸爸安排的,孩子的事情都是他爸爸在管理!”。语气中有着绝对服从、绝对正确的口吻!
我明白了:这是一个完全“虚位”的妈妈,人虽然在妈妈的位置,却几乎毫不具备妈妈的‘功能’!
张月维:“既然都是爸爸的计划,又没有征得女儿的同意,那么由爸爸负责所有的支出是应该的呀,为什么要把账都记到女儿的头上?这有点不公平吧!”
可能看到某些希望吧,这时女孩很快起床洗簌径直坐到了我面前。 清秀白皙、略显瘦弱的文若熙(化名)开始哭诉自己的痛苦过往:
一直以来,自己学习非常刻苦,曾经是某知名中学最优秀的学生,爸爸却从来没有表扬过她,成绩稍有下降,还会动手打她;
晋升知名重点高中后,开学伊始,她因小事被班主任点名批评,有几天闹情绪没有好好听课,周考成绩有点儿掉队,爸爸就直接到医院开具证明,然后到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。“我莫名其妙地就被爸爸接回家里休学了,事先一点都不知道,他还说都是为我好!”爸爸要求她在家里自学所有高中知识,成绩还不能低于班级的优秀同学!
一月有余,她在家里无所事事越来越颓废,更不能按学校的教学计划完成学习任务,就被送到成都的某“暴走学校”读书。
此时的若熙已经泣不成声:“那里怎么能说是学校啊!在那里每天都要被骂,经常有学生被打,被体罚是非常正常的事!曾经有位同学不堪忍受企图逃走,翻过学校围墙时把腿都摔断了。我每天都担惊受怕的煎熬着,晚上常被噩梦惊醒。。。。。。有个善良教官私下教她:给父母写‘悔过书’,只有求父母来接才能逃离这里。
“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才几周,爸爸又联系好了重庆的‘暴走学校’。那天下午我妈让我到小区超市买东西,刚下楼就看到四五个彪形大汉前后堵住了去路,就像‘黑社会’的打手。我感觉不对,就向右拐想快速绕路跑回家,结果右边也有两个大男人在等着‘抓’我!我吓傻了,边跑边喊‘救命、救命’,抬头却看到父母这正在单元口笑呐!
“原来这些都是他们安排好的,他们又计划把我绑到暴走学校!
“这个重庆学校都打死过学生的,我看到校车上的名字就吓晕了瘫软在地上,最后死抱住铁门才过了这一劫!”若熙浑身颤抖着说。
若熙妈妈木然地坐着,面对女儿的哭诉毫无反应,只看着地板一味推辞着:“她爸爸管她的教育和学习,所有这些要和她爸爸说才行”,好像这些都和她没有丝毫的关系。
见妈妈此状,我只能安慰若熙一番,然后约定若熙爸爸的时间,希望能部分影响到他的教育理念和思维模式。
‘围猎者’的逻辑
第二天晚上和若熙爸爸见面了,若熙借故外出,若熙妈妈若无其事地操持着厨房,我和若熙爸爸的沟通非常清净,没有任何干扰。
我十分震惊他的教育理念及行为动机,而且预感到了此案例注定要失败的结局!
以下是总结若熙爸爸的概述:
“我女儿很聪明但是学习不努力。小学、初中时还将就,到高中就不行了。高一刚开学老师反应她上课时打瞌睡,这怎么能行!高中生每节课都重要,肯定耽搁不得!于是我就托许多人情关系,还送许多礼品,才把华西医院的生病证明开出来的”,不无骄傲的口吻、得意的表情;
“这次也是,原来我就觉得成都的特殊教育学校教学质量不如重庆这家好,她妈妈觉得离家近方便些,结果还是我的预见正确!在那里只待了两个月,她就写了‘悔过书’,我还以为她真的改好了,就好心地接她回家! 结果发现全都是假的,回来快一个月了她什么也没做到,根本不能坚持自主学习,所以这次我坚决要送她去重庆那家更好的特教学校!
“那是西南地区最好的特殊教育学校!本来这次是可以把她(指若熙)带走的,都怪她妈太溺爱了,什么都依着她,这样下去怎么可以呢!
“我还是坚持要送她到重庆的特教学校,这两天我还发现她在谈恋爱!和一个辍学的‘二流子’男孩有来往,他们一起看电影时被我逮住过!
“我必须要想办法,再把她送进重庆的那家特教学校。。。。。。”
我倾听着这位爸爸傲娇的述说,强压着自己的情绪,尽力温和地质疑若熙爸爸的观点:“你知道女儿为什么上课睡觉吗?你请客送礼给女儿办理休学手续,征求过她的意见吗?如果休学在家一个孩子就能自学,国家还要建那么多大中小学校干什么?让孩子在家里学习多舒服自在?重庆的特教学校你了解多少?若熙说曾经有被打死的学生,是真的吗?你考虑过女儿的人身安全吗?”
可能已经习惯了妻子的绝对顺从,或者非常自信自己的教育理念肯定能够迎来热烈掌声,若熙爸爸没有感受到我的情绪,他思考片刻后,很直白地回应:
“上课睡觉就是她太懒了!”;
“一个人在家应该可以很好地自学!”;
“送她到特教学校就是治她的懒病!”;
“办理休学手续是我们父母的责任,我请客送礼走关系,还不都是为了她好吗?”;
“学生在特教学校不听话,被打、被骂都是应该的,偶尔打过头出点小事故也是正常的,这些都是为孩子好、是情有可原的!”;
“我很生气现在大部分的学校对学生都过分温和,不打不骂根本就教育不出什么好学生来!”。
看着若熙爸爸自信的表情,我惊愕无语!也预感到继续教育理念的沟通将毫无意义,于是只好另辟蹊径。
张月维:“那你的最高学历是什么?”
若熙爸爸:“高中没毕业。那时我们家里太穷了,供不起读书,就来成都打工了。 我和她妈是初中同学,她考上了重点高中,后来上了大专。我只在当地读过两年职业高中!”。很显然他没有注意到我的语气,仍然自豪地回应着。
张月维:“那你是没有考上当地的重点高中,对吗?”
若熙爸爸:“是的,我那时成绩不如她妈妈好。”
张月维:“假如现在你是若熙,参加成都市初中生的中考,你觉得能考进若熙所在的这所重点高中吗?”
若熙爸爸:“当然不行,我学习成绩不好!”
张月维:“是啊,孩子已经远远超过了你们,据说你从来没有肯定、表扬、认可过她,你是怎么想的?”
若熙爸爸:“这个嘛,怕她骄傲噻! 我们那时候家里太穷了,没有条件读好学校。所以成绩不好。 现在我们给她创造这么好的条件,她就应该成绩好,这些都没有什么值得表扬的!”
张月维:“应该,其实应该的事情有很多很多,你有没有应该做到的却没能做到的事情吗?比如‘寒门出贵子’、‘草根逆袭’成功等等,家里穷可以是你成绩不好的借口吗?家里穷不能读重点学校,你为何不能在家自学考上大学哪?”我有些愤怒情绪,也不想再沉默!
若熙爸爸:“那、那、人和人是不一样的!”,他惊讶于我的质问,有些语塞。
张月维:“你自己都做不到,为什么要强求女儿做到?”抓住时机继续跟进对质。
很明显若熙父母只是希望我规劝女儿听话,才邀请我为其提供心理帮助的,丝毫没有意识到需要改变的是她们自己。同时我更清楚,如果不改变她们濒临变态的教育理念,按照如此令人窒息的逻辑继续下去,这个女孩根本‘活’不出来!
通过几个深呼吸我努力调控自己的情绪,继续用温和的口吻说:“其实我们都很清楚,在正常情况下,一个孩子在学校老师的督促下都不容易积极主动学习,如果休学在家没有老师的教导和监督,就是成人都很难克制自我、完全靠自学考取大学,何况是一个青春期的孩子!是否你对女儿的自制力和自学能力期待太高了!
“还有我看过你给女儿的那封信,既然休学、外请特教学校都不是她的要求,为什么要把这些经济责任强制她背负呐?谁邀请谁负责任,而不是要压在一个孩子身上!她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,哪来那么多钱还你呢?
“另外,当初她只是因为受到公开批评,和班主任老师闹情绪,本来一、两次心理疏导就可以解决问题的,你却直接采取休学措施。学如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,你一定知道吧? 离开学校的课堂,没有老师教导、督促和监督,没有学习氛围,让一个青春期的孩子待在家里凭一己之力攻克各科难题,你自己都做不到,怎么能要求女儿做到并考取大学吗?”
若熙爸爸怔怔地听着,突然他烦躁地拿出纸、笔说:“你只说我以后怎么做好了,其他的不用多讲,我记录下来,争取按照你说的去做,这样可以吧!”
我也愣了一下,意识到自己太过着急了。虽然不相信他能这么快转变,但是愿意记录肯定是好事,于是将‘快乐学习’、‘欣赏教育’、‘父母课堂’等平时积累的教育经验并结合若熙的现状,分享一二。
若熙爸爸频频记录,妈妈若无其事地忙着家务,让我心中特别不踏实。可能对这次交流不抱任何期望吧,快结束时我提醒他们:不仅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,唯如此才能持续坚持下去。
此时若熙回来了,看到父母有点尴尬的表情,她径直进入自己的小屋。
在他们的迎合声中,我起身告辞。
尾声
三个月过去了,一切安好!根据心理咨询不求不助的原则,我也没能再做些什么。但是我的心却一直‘悬’在半空,特别不踏实。
又是一个傍晚,我在四川师范大学准备心理训练营团体辅导的课程,突然收到若熙电话:“出、出事啦、出大事啦!你、你、你赶紧来我家吧”,她颤抖的声音让我感到事态的严重性!
张月维:“若熙! 深呼吸,深呼吸,你慢点说,你现在哪里?出什么事了?”
若 熙喘息着:“我在家、我、我把我爸的手砍伤啦,正在流血,我好害怕!”。
张月维:“为什么要砍伤爸爸?你慢点说,妈妈知道吗?”
若熙语无伦次:“我朋友在我家,爸爸突然回来了,他什么都没说就暴打我朋友,我急了,就拿起菜刀砍他!我不是故意的,我只是想吓唬他,呜、呜呜! 我该怎么办呀?我不敢告诉我妈!”
张月维:“好的若熙,我知道了,别着急!你朋友还在吗?是男孩儿女孩儿?你们先给爸爸道歉,然后陪他去就近的医院包扎,我马上联系你妈”。
若熙哭着:“是男孩儿!早被吓跑了,可我现在只有这一个朋友!”。
张月维:“好的,我知道了,听着若熙,你现在先给爸爸道歉,然后陪他去医院做缝合包扎手术。 我现在川师大而且马上要上课,不能立即赶回来。我会马上联系你妈妈,在这件事上妈妈会帮你的,不要害怕!我们承担事情的后果,告诉爸爸你不是故意的哈。”
若熙“嗯嗯”地答应着。
之后,我立即拨通她妈妈的电话,并告诉她需要帮助可以随时联系我。若熙妈妈答应马上回家。
之后发生的事情,我就不得而知了。
一年以后的一天,若熙妈妈为女儿预约我的咨询时间。她在电话里介绍若熙的近况:休学期满后,女儿没有回到原来的高中课堂,现在某美容美发学校学习。女儿只住学校坚决不回家,这让她很焦虑。电话那端的她明显有些许的吞吐闪烁,我不便多问。
若熙和妈妈迟到了近一小时。再次相见,我完全没有认出若熙!首先是惊讶于她长高了许多,随着她颤颤巍巍地走近,我才看清是八厘米高的鞋跟在作祟,堪比时装秀舞台上的模特;接着看到她倦怠的面容:厚厚的脂粉、猩红的双唇、惺忪的眼神,仿佛都在诉说着彻夜无眠的困倦。
在妈妈的要求下,若熙恹恹地看我一眼,勉强叫声‘张老师’,就跌坐到沙发里闭目养神。她不理会我的礼貌寒暄,原来计划的心理访谈更是无法继续,我希望沙箱游戏能激发她的兴趣。若熙勉强地站起来,心不在焉地拿了一些沙具,十多分钟就结束了游戏制作,然后开始催促妈妈:她有许多事情,不能让朋友们等她太久,她必须要尽快赶回去。
那次见面让我很挫败。若熙的沙箱作品里有许多蝴蝶、蛇、蜻蜓和虫子纷乱地降落在花朵和树丛之巅,呈现出强烈的‘依附性’特征,我却什么都做不了。
之后再没有见到过若熙。